Thursday, January 20, 2005

城市的熟悉與陌生

有一陣子,我在MSN上的名稱寫著:「像基諾李維的裸身帥哥搬家了!」

這個標題其實是寫給魔女看的,只是放了一個星期,魔女本人還沒看到,一堆不期然的尋問聲音紛紛出現…
「像基諾李維的帥哥?怎麼都沒聽過你介紹?」
「喂,有好康的帥哥怎不跟老同學講!」
「那個帥哥是你鄰居?你鄰居不是個日本媽媽?那你認識他嗎?」
「長得像基諾李維?真的假的?好棒哦,我也要去巴黎。」(很奇怪的結論…)
「裸身!你看過他裸體哦?那怎麼樣,壯不壯觀?」

要命,這些女人都芳齡三十了嗎?


事實上只有來過我家晚餐的朋友,才有可能知道這位「基諾李維」是何方神聖,好比曾來我家住過幾天的好友魔女。因為在我們家住的那幾天,魔女一直都沒有機會看到這位住在隔著一條巷子,家比我家高半層樓(因為地基蓋得不同),窗戶就在正對面,落地窗戶沒有裝窗簾,身材高大,遠看像基努李維的先生;每天早上剛洗完澡就連毛巾也不披的裸身走進房間找衣服穿的精采好戲。這讓平時住在對面的我,每天早上同樣差不多時間起來,坐在窗戶旁,一邊看著早晨的天空,一邊享受美味早餐的那時刻尷尬不已。常常還是我把薄薄的白紗窗簾拉上,免得讓人以為我是偷窺狂。不過倒是這位仁兄一點都毫不在意給別人看似的,直到後來才買了個窗簾象徵性的把房間遮一小半。

就這樣過了一年,基本上我已經很習慣這位仁兄的存在了。這位帥哥都是一個人住,早上很早就出門,每天晚上都差不多九、十點才會回來。回來後房間或客廳的燈就會亮著,他老大不管在裡面做什麼事,除了上廁所洗澡外,燙衣服、打電腦、看書、看電視、打電話、睡覺、吃東西等…,不用特別的去瞄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這也是為什麼,所有來到我家吃晚飯的朋友,都會不期意地看到這位帥哥的坦然行逕,當然也有不少朋友看過他的裸體表演。這位對街鄰居除了去渡假的幾天、偶爾的夜不歸,週末在家休息外,同樣的步驟每天在我家窗前例行。就算把白紗窗簾拉起來,還是感覺得到有個人在家的對面生活著。這些生活劇,在時間沉殿以後漸漸成為生活中的一部份而再也沒什麼好驚奇的了。且事實上隔著窗戶能看到的還不只這位帥哥,另一位中年單身漢的生活也是清清楚楚的在隔鄰上演,只不過相較之下,他的生活隱密多了。這就是地小人綢的巴黎,雖然和其他城市比起來仍是小巫見大巫。

不過最近對街的劇情開始有了變化。有天住我隔壁的日本媽媽請我去她家晚餐,因為當晚她邀請一些到巴黎來唸藝術的日本學生在她家聚會,想我會有興趣參加。日本媽媽本名是玲木真知子,在一個什麼交流協會負責日本留學生的工作。其實稱她為日本媽媽實在是她的年紀比我媽還大一兩歲。但是真知子完全是現代都會女性的代表:行動力強、獨居、擅於交際、打扮得體。從外表你完全看不出她是個離婚、有兩個已成年小孩、養兩隻害羞而好奇的貓、年進60的婦人。加上172的身高,真知子與我對日本女人所認知的形象有天壤之別。當天晚餐就在日韓台混合式火鍋旁進行。聊天的話題從黑柳徹子的洋蔥髮型、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北野武的新片到康丁斯基作品商品化到布列松照片意象到阿巴多最新動向到紐瑞耶夫死於愛滋病…。大和民族對藝術欣賞品味之保守讓我非常驚訝。不過在中間空檔的時候,真知子突然指著窗戶對我說:你知道對面那個mec(法文對「男人」的口語稱呼)搬走了嗎?

「什麼!」真知子這話題轉變得有點突然,我一時無法意會。
「啊!就是那個常常裸體走來走去的那個男的哦!」短髮的Kumiko說。
這時所有日本學生都望向我們這裡,關乎情色的話題似乎比什麼都更能吸引人吧!

「妳說…他搬走了?」
「我之前看到他在收拾東西,裝箱子的,然後現在已經三天沒看到人了,應該是搬走了。」真知子說。
「哈哈,原來真知子桑一直在觀察帥哥啊!」說這句話的是Eliko,一個學音樂的學生。在真知子去日本做留學講解時會住在她家幫忙照顧貓。
「我又不是特意的去觀察,是他都不拉窗簾,我每天早上在廚房準備東西就很自然的看到啦!」
「看到什麼?」一個叫什麼勇,不喜歡阿格麗希的男生追問,大家接著都笑了起來。
「這…還能看到什麼?」真知子感覺有點說漏嘴了,講話支唔了起來,手開始揮動。
「看到他光屁股」我忙著接,「我在隔壁也有看到,他似乎一點也不引以為意。」
「ㄟ…」所有的人都叫了出來。
「是嗎?所以現在就沒有裸體可以看囉!」短髮的Kumiko又講話了,「Quel dommage!(真可惜)」

那次的晚餐進行得相當愉快,特別是可以吃到火過的感覺很滿足。餐會結束後我回到隔壁的家,關上門的那一剎那,瞬間的黑暗突然降下某種奇怪的情緒,窗對面的房間黑鴉鴉沒有丁點兒動靜,世界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我拉上窗簾,不願意去多想這有些荒謬的念頭,可是過了第二個、第三個晚上,我漸漸開始感到不安。

又過了兩天,這次我很晚才回家,關上門後那過去熟悉的光源依然不在。我呆站了一會兒,想放點音樂,就摸著黑把CD唱盤打開,找到布拉姆斯的單簧管三重奏,手指想也沒想地直接就按到第二樂章,然後坐躺在床上隔著玻璃望向窗外。我想這大概是,常久以來第一次這樣仔細看對面的房子吧!那象徵性的窗簾還在,但裡面只有一片無法穿透的漆黑沒有平時暈黃的燈,看著那空的發冷的房間,漸漸地心也變得有點像石頭般感覺很沉重起來。

當Michael Collins吹出第一聲單簧管,伴著和弦的琴音,那樂聲就像發出暗藍粼光的幽靈穿越我的身體,勾出一條迤邐而長久以來寄居在我心中不願承認的寂寞。以前在書上看過,自從布拉姆斯寫了單簧管五重奏之後,單簧管的樂聲每每能讓人想起一幅日落昏黃的淒涼景象。那時候熱愛那首曲子的我讀得心有同感。但後來又聽到三重奏這首曲子,同樣是布拉姆斯的單簧管作品,卻因加入鋼琴琴鍵的如水漣漪與大提琴琴弦的綿延絲線,一種午夜憂鬱的藍便從單簧管吹奏的音符間飄浮出來。這是一個慢板樂章,三把樂器相伴似的彼此緩慢地對話,單簧管的思念,大提琴的哀愁,配上鋼琴的細心來理解調和。然而對話隙間留有許多的空白與呼吸,似乎在提醒聽樂的人才是唯一的遺留與存在吧!我不禁想起以前在學法文時念過一篇Jean GUILOINEAU的文章「陌生的朋友」(Les amis inconnus),那是一篇小品散文。文章中,我最記得的一段是:

Puis la semaine derniere, j’ai vu que l’appartement etait vide. Dimanche, les nouveaux locataires ont tout repeint en blanc. Je ne les avais meme pas vu demenager. Et cette nuit, quand je suis alle chercher un verre d’eau dans la cuisine. La facade de l’immeuble etait noire et impenetrable. J’ai eu l’impression d’avoir perdu des amis. Des amis inconnus.

(然後上個星期,我突然看到那棟公寓變空了。星期天,新的房客把裡面一切都漆白色。我甚至沒看到他們搬家的過程。而這個晚上,當我到廚房找水的時候,對面建築卻是深黑無法穿透的一片。我似乎有種失去朋友的感覺。不過,是陌生的朋友。)

視線又再度回到對面的黑暗。我慢慢意識到,我失去的,是這位我已經習慣的一個存在吧!他的存在,那房間燈光的存在,在不意間陪我走過一年的光景,也一度以為日子會這麼一直過下去。陌生的朋友搬走後幾個月中間,我反而常習慣性的抬頭,好似在盼望他會可能搬回來或是有了新的房客。當然,幾乎在一年過後新房客出現了,可是新裝上的紫紅色窗簾永遠是拉上的。那棟公寓像被封鎖一樣的失去生命。只是,我竟也開始習慣這份失去。

不過最難過的,當然還是真知子囉!
「現在搬來一個nana(法文口語對女子的稱呼),窗簾就算不拉也沒什麼好看的!」

回想起來,我其實曾在家的附近見過那位帥哥幾次,不過通常都在擦身而過之後才會記起那個面孔。不過也許有人最後還是會想問,在近看之後他還像不像基諾李維?我的答案是:其實比較像Jean-Marie Lamour耶!

photo:布拉姆斯、舒曼、Frühling三重奏專輯
單簧管:Michael Collins
大提琴:Steven Isserlis
鋼琴:Stephen Hough
RCA公司 BMG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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