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17, 2005

秋天.枯葉.巴黎

依照慣例,每個星期四的下午三點我都會去一位老太太家唸法文報紙,算是增進自己的法文程度。這位太太說老其實也不算老,離六十還有個兩三年吧!一頭銀白齊肩的短髮,天藍混著些許銀灰的雙眼閃爍著一股威嚴。偶爾令人退步的凝視讓人感覺不太好親近,但她並不喜歡我稱呼她「女士」(madame),反而要我直接喚她的名字「Michelle」。

巴黎市的交通變得愈來愈糟。因為不想坐在不見天日的地鐵裡,所以我都搭公車在巴黎市穿梭。雖然是下午兩點,在靠近百年歷史的百貨公司Samaritaine的時候,公車卻被堵的沒得動彈。想想時間還早,而Michelle就住在新橋( Le Pont Neuf )的另一頭不遠處,索性就下車用走的算了。


西伯利亞的寒流毫無預警的侵襲到塞納河來,兩岸樹林上的黃葉才要枯瑟卻已開始凋零,巴黎人都說今年冬天來得很晚,十月還能看到滿街綠曳是很罕見的事。我則不習慣這樣的冷而開始打哆嗦。但在當我怨天尤人地抵抗著冷風,走過河岸邊的書攤架來到七號地鐵出口附近時,有位胖胖的手風琴手完全不在意驟降的低溫,自得其樂地演奏一連串的組曲,從約瑟芬貝克的「J’ai deux amour」(兩位情人)、玫瑰人生、到Yves Montand的「La bicyclette」(腳踏車),和一些認不出來,像是在咖啡館即興演奏的旋律。那一架看來頗為厚重的手風琴,在他粗壯的手臂與帶有甲垢的手指操控下,奏出一種華麗輕快而無間斷的琴音。如果問我什麼樂器最能代表巴黎,我會毫不猶豫的回答手風琴。這是一件屬於巴黎平民的樂器,就像Robert Doisneau照片裡的女手風琴師,簡單的女人和一架微不足道的手風琴,試圖參與巴黎的盛宴,卻只能喚起市井小民對歡樂與奢華的想像與期望,一個空虛的期望。

禁不住風琴手一再地對我微笑,我突然有種赤身曝露在舞台上的尷尬,看看四下無其他的人,我僵硬地給了他幾塊法郎便想轉身要走。才回頭,就瞥見一股熟悉的淡藍光芒向我掃射而來,不知為什麼,我竟有種做壞事被抓到的手忙腳亂。此時Michelle已走到我面前,疑惑地看著我。
「Camille,你沒事吧!」
「啊…,我…很…好啊,你…呢?」我的法文突然變得捉襟見肘。
「你今天來得很早嘛!」Michelle微笑地看著我,再看看那手風琴師。
「Bonjour, madame !」那手風琴師真是來者不拒。
「你給了他多少錢?」
「兩法郎!」我的聲音像被觸碰的含羞草愈來愈小。
出乎我意料的,Michelle竟轉身也遞給了他一些硬幣。打從我來巴黎開始,所有人都警告我不要亂給錢,說有很多是黑暗的地下組織。
「我認識他很久了,他以前常在花神咖啡館前演奏,他還會演奏巴哈的觸技曲哦!挺有音樂天份的。」接著她轉向我說「走吧!」

那手風琴師很高興地向我們致意,我則回向他一個微笑。就這麼一下來回,我開始對自己先前的扭捏感到慚愧起來。

新橋上的車多行人也多,走在橋上,我才看清今天的天空竟是這麼的灰白,一如Michelle斑駁的髮色。在經過西提島的街口,她出其不意地停了一下,之後竟左轉走向多芬廣場(La place Dauphine)
「Mi…Michelle,我們去哪兒?」

多芬廣場散滿著落葉,一兩個行人閒步在街道邊,我們在一棟公寓前止了步,Michelle要我抬頭看。

「你知道以前誰住在這裡嗎?」她說。
我聳聳肩,我只知道上上個世紀詩人波德萊爾在隔壁的聖路易島。

「這裡以前住著Yves Montand和他太太Simone Signoret。」


我恍然大悟了一下,Yves Montand,法國50到80年代最具魅力的歌手與演員,他那首最著名,由詩人Jacques Prevert和匈牙利籍的音樂家Joseph Kosma合作的寫下的「枯葉」(Les feuilles mortes),是音樂史上的經典名曲,從1947年問世以來,這首歌被翻唱、被重新演奏不知多少次了。我記得法國男中音Francois Le Roux曾於前年夏天來台的演唱會中唱過這首曲子。另外我也很喜歡由Buddy Defranco用單簧管吹奏的爵士樂版。而Simone Signoret,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曾於1959年得到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獎。不過我從來就搞不清楚她是哪一國人,我只道那個時代的演員都是法、德、英三聲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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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聽說過他曾和瑪麗蓮夢露在一起吧!」
「嗯…好像聽過,還有…Romy Schneider。」我說。
「他說那是在拍電影。」Michelle一付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過,誰曉得?他四處談戀愛,四處留情,你知道他第一個有名的愛人是誰嗎?」
Michelle又考倒我了,這我哪會知道呢。

「你認識她的,就是Edith Piaf!」
「啊?什麼!Edith Piaf!」



Yves Montand不喜歡唸書,十八歲就出來做演員,還特別去學跳舞,二次大戰之後他來到巴黎,在各劇院表演,1944年夏末他遇到艾迪絲皮雅芙,兩人在紅磨紡開始合作一連串成功的演出,緋聞之聲也不徑而走。皮雅芙雖比他大六歲,但兩人惺惺相惜。而皮雅芙在演藝事業上相當提攜Yves Montand,她替他介紹了很多優秀的導演、劇作家和藝術家,也教他讀詩與文學,培養他對音樂文學與藝術的敏銳,這也才有了後來風雅成熟的Yves Montand。總之,皮雅芙對他的演藝生涯有決定性的影響。

「然而很突然,毫無預警、毫無原因地,皮雅芙就宣布要和他拆夥了。」
「拆夥?」

沒人知為什麼,不過Yves Montand也羽翼漸豐,自行企劃過許多成功的個人秀。他那來自地中海的迷人氣息和優雅氣質使他相當受到歡迎。他甚至還投入電影演出;1952年,與導演Henri-Georges Clouzot合作的名片「Le Salaire de la peur」,獲得坎城影展首獎。而在Kosma為他寫的「枯葉」之後,他的另一好友,也是傑出的詩人、音樂家Francis Lemarque為他寫的另一首曲子「在巴黎」(A Paris),與「櫻桃的季節」(Le temps de cerise)成為他最著名的三首代表作。



「那是他們合作的最後一歌了,」Michelle說,「Francis Lemarque一直很崇拜Yves Montand,還是透過Jacques Prevert認識他的。」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Yves就世界各地演唱、拍電影啊,Simone死了以後,好像是1985年吧,沒多久他又和他的助手結婚了,不過,這次他終於有了自己小孩。」

「Camille,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
明天?星期五,11月9號啊,什麼日子?怎麼今天Michelle所有的問題我都答不出來。

「明天是他的忌日,他也走了十年了。」Michelle的雙眼不知望向哪裡,語氣異常地平靜。
「Michelle,」我還是忍不住問道「妳怎麼會對Yves Montand的事知道的這麼清楚啊?妳在橋上遇到他有和他聊天嗎?」
「清楚!這些事,你隨便問一個法國人都知道啊!」Michelle說完站了起來,拍了拍沾到的灰塵。
「已經有些晚了,Camille你就回去吧!」
「啊!那報紙呢!」
「還唸什麼報紙啊,我可累了,要唸你回家自己唸。」

再度回到新橋,和Michelle道了再見,就再折回Samaritaine。天色暗得愈來愈早,冷風把枯葉都吹離了枝幹。走回橋頭,那胖胖的手風琴師早就離開了,他曾佇足的那一小方塊變得有些淒然。我回想了一下「枯葉」的旋律,腦中突然響起Yves Montand的一次現場演唱版本;就在他的歌聲甫剛結束,樂團尚在演奏,觀眾就開始瘋狂的鼓掌、歡呼起來。喧囂中,只聽得見小喇叭手繼續吹奏著副歌悲傷的主旋律。一種華麗的空虛與寂寞伴隨著這強烈的反差而昇,不知為什麼,我彷彿看見Yves Montand轉頭趁眾人未注意之際,悄悄地拭去為Edith Piaf流下的眼淚。

Tu vois, je n'ai pas oublié
La chanson que tu me chantais

C'est une chanson qui nous ressemble.
Toi, tu m'aimais et je t'aimais
Et nous vivions tous les deux ensemble,
Toi qui m'aimais, moi qui t'aimais.
Mais la vie sépare ceux qui s'aiment,
Tout doucement, sans faire de bruit
Et la mer efface sur le sable
Les pas des amants désunis.

你瞧,我並沒有忘記,
你曾唱給我的聽的那首歌。

這是首與你我相似的歌
你曾經愛著我 我曾經愛著你
也曾一起兩個人生活過,
你,那曾愛過我,我,曾愛過你的
然而我們的人生分隔了相愛的人,
輕輕地,沒有半點聲響。
一如潮水抹去沙灘上已分離情人的腳印.

Come to the 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