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05, 2005

不懂

「你來法國五年了為什麼沒有和我聯絡?」

電話的那頭,你那一如記憶中溫柔的聲音,有點興奮地向我敘述你近年的遭遇:如何寫完你的論文,如何變成某某大學的教授,還在芝加哥客座講課,如何與某某政黨接觸,還出版書籍,常做空中飛人等等。你的中文說得棒極了,完全不像我們初相識時的雞同鴨講。

「T’aurais dû m’appeler plus tôt, tu sais. Je suis sur la page blanche.」

打電話給你作什麼呢?我從來就不是為了你來巴黎,歐洲是我夢想的一部份,並不是為了當時短短一個月的模糊感情的傷口未癒,而在十多年後跑大老遠來尋找解藥。你自己也說那過去了,甚至是在我還沒有了解那究竟是怎樣的一段感情之前。本以為你不過是兩岸三地頻繁地政治性探訪而遠離,其實是有了別人。

很多時候,還是經不相干人之口才了解自己的愚蠢。

「L’autre jour c’était drôle qu’on se retrouve ainsi, chez SF.」。

Non, c’était pas drôle, je l’avais préssenti, j’avais anticipé de te revoir le soir.從SF打電話請我去她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有此預感。像逃不開的命運似的,像十幾年前的天母,我們第一次相遇也是在SF的家。那是個冬天的傍晚,你優雅的出現,一身黑西裝格紋白襯衫配黑綠領帶,透著讀書人的卷氣,就連鼻樑上的細黑框眼鏡都那麼迷人。SF將你介紹給我,你努力地用中文表達你自己,甚至不屑說英語。我情不自禁地對著你瞧,看著你溫柔的眼神,淺褐色的瞳孔帶著一圈墨綠的光輝。那時候我根本不會法語,我用英文和你堅持的中文,與你的中文與我堅持的法文,和猜燈謎沒兩樣的在溝通,可是我記得,接下來的整個晚上我都很快樂,感覺有點微薰,雖然我根本沒喝酒,但我好像醉了……。

「你的法文真讓我驚訝,tu me surprends。」
「彼此彼此,你的中文比以前說得還要好。」
「這讓我想起以前在師大的時候,你記得嗎?rappelle-toi ?」

不,我忘了,我並不想去記得。我並不願意想起在我以為所謂的「交往」的三個星期之後,你突然的沒有消息。你的住所沒有人應門,沒有人接電話,辦公室的人說你不在,晚上你沒有來接我下課,我天真的在和平東路等到半夜,以為你會出現,給我驚喜。可是你沒有,你像是不曾存在似的,之前那短暫的日子,我這一生從未曾感到過的幸福時光;那些深夜的漫步、那些親吻與擁抱、那些親蜜的玩笑,比破碎的泡沫還完整的消失的無痕無跡。十多年前,大安森林公園還沒有落成,我在那成堆的舊房子與違章建築之間遊盪,半夜在你的住所門口附近徘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除了等你隨時會突然走出家門。

五天之後,你出現了,說你臨時急著去香港與北京開會,並曾嚐試著連絡我。我除了相信,也只有相信。可是我總覺得奇怪,自你回來之後,漸漸與我有些距離。一星期過後,你又去了上海,這次雖然你有事先向我告別,然而你回來之後並沒有任何音訊,我等了又等,甚至不知道你回來了,如果那天我沒去師大夜市那兒聽同學的演唱會,我不會遇見你與你的那位「朋友」。

「Je suis désolé…,我從來沒有向你道歉,你還有在生我的氣嗎?」
「百年前的老事了,沒看到你我想不起來。再說,我從來沒有生你的氣。」
「我不懂,j’étais assez méchant…j’étais 」
「Ô, quelle ingratitude,」我開玩笑說。「Non, je t ‘en voulais pas. Jamais !」

呵,不用道歉,不用問為什麼。我也不懂,也許我自卑,也許我懦弱,也許,我並不想要你對我感到虧欠。在僵硬尷尬的寒暄與介紹之後,我木然地看著你們倆兒漸行隱沒在人潮之中。行人撞著我,身後機車刺耳的喇叭聲止住了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我並不想相信事實的黑暗面,我希望他真的只是你的朋友。

「T’es trop gentil, comme toujours.」
「Gentil égale con.」我說。

你沒有再打電話來,我試著找你,你居然搬家了。我漸接聽說你感冒,傳了張FAX到你辦公室告訴你枇杷膏對喉嚨啞有幫助,你回信給我,紙上除了「Merci, mais tout est passé」與你的簽名之外沒有其他東西。

這表示我們之間結束了嗎?我無法理解,我只知道,我們之間的互動停止了,卻缺少了道別。那時一位學弟為了鼓勵我,晚上常約我出去晃酒吧認識新朋友,我雖不是太有興緻,但有人陪伴總讓我不會專注地去想你。一連晃了一個多星期的結果卻是他對義大利來金髮綠眼的Massimo很有興趣,更聽說他剛失戀,學弟一臉躍躍欲試的興奮,找了他來聊天,請了他杯飲料。Massimo大概看我也一臉失戀相,開始聊了起來,敘述他如何愛著誰誰誰,一個才十八歲的男生,花盡心血討好他,結果一個月前被可惡的人給搶走。

我苦笑,有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表情,學弟忙說我很可憐,剛被一個法國人給欺騙。Massimo聽了憤憤的說搶他男友的也是個死法國人,接著便是一連串對那個法國人的咒罵,到後來連名字都罵了出口,學弟與我聽到表情都僵掉。

那個年代因為法國兵役的關係,在台灣的法國人多的是(註)。但Massimo咒罵的對像太過明顯毫無疑問地就是你,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月前?不就是你第一次不告而別的時候麼?我像是被打了一個耳光,臉上熱辣辣的,然後我想起來你的那位「朋友」身上穿著某專校制服……。這是玩笑吧,我有點想笑,但笑不太出來,出來的是眼淚。

「Donc, tu sais tout.」
「Non, je sais pas tout, encore que… de toute façon, à quoi bon ?」
「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je me comprends pas.」

不懂的事,不懂的是……。

你說你不懂,我也不懂。反正一切已經過去,我不再年輕,你也禿了頭。我曾以為已經把你忘了,但每次遇到與你氣質相近的人,我能感覺到的還是你。你在我心中佔了一個趕不走的位置,我只能把他推到最不起眼的角落,不需要沒事就看到它,久了就會生灰、模糊、遺忘,偶爾會不小心碰到想起來一下。人,不就是這樣成長的嗎?

「Tout ça, c’est du passé, y’a rien à dire.」我想這樣夠了。
「Promis?」
「Promis.」
「那改天再約你出來吃飯,下次你要跟我講你的故事。」

我笑,也許吧。我可是很忙的。

「Pas plus que moi ! Tu sais bien.」

我知道,祝你在你的研究上一切順利。




註:過去法國兵役制度彈性很高,高等學校畢業學生可分派到位在國外的法商公司、銀行上班。

以下是法文中譯:
「T’aurais dû m’appeler plus tôt, tu sais. Je suis sur la page blanche.」
你該早點打電話給我的,電話本上有我的名字。

「L’autre jour c’était drôle qu’on se retrouve ainsi, chez SF.」。
那一天在SF家相遇真是奇妙。

Non, c’était pas drôle, je l’avais préssenti, j’avais anticipé de te revoir le soir.
不,一點也不奇妙,我事先便有預感。

「我不懂,j’étais assez méchant…j’étais 」
我當時很壞,我…

「Ô, quelle ingratitude,」我開玩笑說。「Non, je t ‘en voulais pas. Jamais !」
噢,你這負心漢。 我一點也沒有怨你。

「T’es trop gentil, comme toujours.」
你像過去一樣,總是這麼好。

「Gentil égale con.」
好等於笨。

「Donc, tu sais tout ?」
所以,你都知道了?

「Non, je sais pas tout, encore que… de toute façon, à quoi bon ?」
不,我沒有都知道,反正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je me comprends pas.」
我不懂我自已。

「Tout ça, c’est du passé, y’a rien à dire.」
這一切都過去了,沒啥好說。

「Promis?」 Promis.」
確定? 確定。

「Pas plus que moi ! Tu sais bien.」
不會比我更忙,你知道的。

14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I just want to say you must have a warm heart.

Hugs.

Anonymous said...

Hey 達米

Good to see you here, so are you coming to Europe?

Thanx for the hug.

Anonymous said...

請問一下這是真實的故事嗎?
台長的寫作功力真不賴,好流暢。
如果是真的,我想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JP said...

好恐怖 世界果然是很小的

Je t'embrasse.

Anonymous said...

Yes I am; am I going to see you? :P

Anonymous said...

好精采的故事啊
沒想到你埋藏的這麼好
這麼多年都沒有聽你提起過.

Anonymous said...

Cyndi
呃…天啊,請問一下閣下是?
又妳確定妳所說的嗎?我的文章搞不好是虛構的(沒什麼說服力)。
不論妳是否認識文中主角,讓這成為一個過去的故事吧!

JP
Moi aussi, je t'embrasse,謝謝。這世界真的很小,有一次高中同學email給我一個研究問卷,待寫完時看到研究者的名字居然是我大學同學,呵呵!

達米
當然會見面囉,別說你來巴黎,到時我可能還去低地國找你也說不一定!

Spring Garden
妳當然不知道,這是在我認識妳之前的事囉!我後來刻意忘的很徹底。另外,胡青牛目前正在巴黎逛大觀園,我因去南部聽音樂會放他自已四處去吃草,讓他增長些見識。看他那付印度阿三的長相,成為搶劫的目標應該很低吧!

Anonymous said...

呵呵,台長您誤會了,我不認識那個人,那個人也不認識我,我只是"知道"那個人是誰。

當然也是用猜的,因為關於他的描寫,我的腦子就浮現出這麼一個人。

抱歉造成您的不安。

Anonymous said...

Oh!!God!!
It's the same man who i met last summer? Life is like a game.....

Vic

Anonymous said...

唉...看完好沉重...

這裡能串連嗎?

看不到你這裡有RSS的連結...

Anonymous said...

Vic
對啦對啦,就是你去年幫他叫計程車的那個。

Martius
hi,你的名字好熟哦,你的站也有連結我朋友的站,我們是不是認識啊?

RSS的連結功能,目前我還沒有,等我有了自己專屬的網路時,也許會用吧!

Anonymous said...

今天心血來潮又讀了一次這篇。 仔細看了最下面的法文翻譯有一段「je me comprends pas.」我不懂我自已。 他是一個天王星、木星的情人,遇到了你這個天王星和金星有相位的人,這段戀情就是這樣來去匆匆。我想這個天王星與木星情人所有的戀情都是來去匆匆吧。所以他不懂自己,你也不會懂。

Sommerbaum said...

哇,巫婆好利害,怎麼知道他是天王星金星相位啊!太驚人了!

Anonymous said...

我無聊啦,今天月亮和土星再發做。又跑回來看你這篇,想到了一些事情ㄟ。那個,我在問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