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7, 2005

生命的輓歌—Hélène Grimaud柏林演奏會

身著輕便無袖的黑色背心與長褲,將暗褐色頭髮簡潔地裹束在後腦杓,今天柏林的氣溫是零下四度,我還穿著毛衣坐在柏林愛樂大廳裡,只見Hélène Grimaud漫步到舞台聚光燈下,瀟灑地微笑,這一身全黑幾近打太極拳似的勁裝,幾乎只差她的一個抱拳;今晚為加盟DG第二張新專輯的宣傳:蕭邦與拉赫曼尼諾夫兩位作曲家的第二號奏鳴曲,面對可能是全世界最耳尖的聽眾掌聲,對Hélène Grimaud而言,我有一種里程碑式挑戰的預感。

出生於法國南部的Aix-en-provence(屬於一般熟知的普羅旺斯區),Grimaud小姐在七歲時無意間被父母發掘出她音樂方面優異的天份,便將她送去Aix-en-provence的音樂學院,隨後她的音樂求學生涯便似展翅高飛般不是平步青雲足以形容;她以年僅十二歲之姿考進法國國立巴黎高等音樂院(乃全法國音樂最高學府),並在那裡先後師事法國傳統派的Jacques Rouvier,匈牙利裔新古典主義György Sándor與美國著名的「左手鋼琴家」Leon Fleischer,三年後在日本DENON公司錄下了第一張個人專輯。這奇妙的師資組合也許正解釋了今天的Grimaud音樂上激近的態度與對浪漫和現代作品的同樣愛好,在繼上一張現代音樂專輯「Credo」之後,Grimaud(據說是受到波里尼的啟發)推出了較合乎DG鋼琴家的標準曲目。

演奏會開始,第一首蕭邦升fa大調的船歌op.60一般來說是非常適合作為暖身用的曲子;溫馨親密的氣氛,漸進式的高潮,很容易將聽眾的心拉在一起。Grimaud琴音層次多變且澄澈明亮,可是那奇異的拍子,並非僵硬卻有說不出來哪裡怪的節奏,開頭幾句讓我幾乎認不出來,不知是演奏者全身關節還沒順開,還是鋼琴家本身對這個曲子並不鍾愛?這原本是一首溫暖而抒情的曲子,她卻將之彈得好比電腦被灌錯程式跑的不夠順暢。這當然不是技巧問題,那是否Grimaud刻意將這首帶有愉悅節奏的曲子彈得如此?但又為了什麼?我帶著懷疑的態度思索與聆聽,不時有被她用針戳的惶恐。後面漸漸高張接近結尾的速度雖然正常,但Grimaud像是急著要把他彈完一樣,樂句中間沒有喘息(事實上她大部份的樂句都是如此處理)。觀眾的掌聲響起了,我卻像沒聽到演奏一樣惘然,本來我是想要坐上公車好好欣賞柏林延路街景,可是司機卻打開了小叮噹的任意門使我帶著疑惑直接到了終點。

失望之際,演奏會的第二首曲子在Hélène Grimaud最讓人不注意的動作中起始…。等等,這不是蕭邦的…什麼曲子?其時不只是我,大部份的觀眾都拿起手上的節目單來查看:f小調Berceuse作品57,看得出來許多人瞪大了眼睛:「蕭邦也有寫搖籃曲啊!」。確實,這是蕭邦作品中較不出名的一首,我印象中有錄過這首曲子的現代鋼琴家也不多,阿胥肯納吉、波里尼、皮耶絲…其他我就不知道了。出我意料,這首寧謐安祥的搖籃曲由Grimaud彈來是珠圓玉潤愜意自然,像是夜晚低迴吟唱的河流,弱音是均勻沉穩的底流,裝飾音則是飛舞其上的翩翩彩蝶,我從前一首的適應不良轉換到此時陶醉其間,音樂真的是很微妙的情感催化劑。

激烈的掌聲過後,是今晚頭一個重頭戲:蕭邦的第二號鋼琴奏鳴曲。算是我古典音樂的啟蒙樂曲之一,雖然在結構上有很多不連貫的部份,但每一樂章都讓人印象深刻,我對之有很特別的感情。此時只見Grimaud一個深呼吸,在開頭的幾個令人為之一震的低音和弦後,那有如快馬飛車、風馳電掣的輪指以無比凌厲的氣勢衝了出來。蕭邦這首樂曲中有很多低音合弦是不容忽視且極具份量,而Hélène Grimaud那嬌小纖細的身材與手臂實在難以讓人想像她竟能彈奏出如此強大的戲劇效果。她的左手有如脫韁的野馬無止盡的狂奔,而右手像是迅捷的閃電般四處激發火花。有人說射手座的音樂家非常能往前衝,唱起歌或演奏起來往往有一發不可收拾的奔放。我不曉得Grimaud是不是射手座,不過我倒是很清楚地感覺到她那往前衝的姿態,甚至在樂曲中語氣轉折的部份,她也讓之無限制般的急躁地前進,奇怪的是這反而讓樂曲結構中的斷層變得較不明顯。第二號奏鳴曲本身即帶著陰鬱的氣質,而Hélène Grimaud營造出來那血脈噴張戲劇感更帶著不祥的黑色氛圍,她本人也似乎完全浸在這樣心情之中,我不明白這來自於什麼力量,但我也漸漸有點了解為何她在一開始的船歌有那種奇怪的演奏。

這驚人的氣勢在第二樂章中延續著,不過Grimaud好像對所有樂曲中舞蹈的成份一應不理,一段短促而華麗的舞蹈句子中,她完全冷硬地蓋掉那宛如華爾茲的韻律(不過這一段大部份的鋼琴家也都不太營造跳舞的氣氛)。此時我們可以很明白地看出來Hélène Grimaud將樂曲的氣勢作為演奏主要的表現,另外從她的演奏中也可隱約感覺出她豪放不羈的個性。

第三樂章的送葬行進大概是全場最矚目的焦點。不曉得是否由於我很久沒有聽這首曲子的原因,Hélène Grimaud在這首「送葬」的琴音特別另我感到真實的動容。那急急躁躁的衝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每一步每一步謹慎沉重的步伐。節目單上說安東.魯賓斯坦(1829-1894)曾以「死亡詩篇」的方式來演奏該樂章,我再看看下半場安排的拉赫曼尼諾夫二號,突然像領悟一般了解Hélène Grimaud這場音樂會/新專輯是以「死亡」、「悲傷」為主題,我的思緒又不禁聯想到她在去年出版的書「野生變奏曲」(Variations Sauvages)的序上寫道:「我從來不想念我的童年…」。

並不同一般的鋼琴家會使用弱音來與之後的強音做對比,Hélène Grimaud在起頭的部份所彈奏的音量大概連半弱音都算不上,可是之後的漸強的威力仍襲襲而來,並搭配強弱變化令人心顫。Hélène Grimaud或許沒有如齊瑪曼那般華麗與精雕細琢的音色,但她的琴音卻有撼人心弦的張力,在沉重的步伐下,那激昂的高音好比對抗死亡悲痛的生命輓歌,低音異常的堅定而穩固。浪漫派表達方式的掙扎,在她的演奏下別有接近真實的地方,這股震撼讓我幾乎以為自己是頭一次聽這首樂曲一樣。送葬行進之後的甜美旋律,或許是她外型的關係,那彈奏像是一個躲在自己天地裡的女孩,在所有抗爭與悲痛的傷口較為緩和之際,珍藏細數著自己美好的回憶。在最後一次的重覆中,她那半弱音的均勻與柔美讓我不禁想到莫札特式的天真。

在接下來的第四「樂章」(雖然很多音樂學者聲稱這根本不足成為一個樂章),不知是不是柏林愛樂廳音響特別好的關係,我只聽到Hélène Grimaud將所有細碎音符幻化成一團分辨不清左右飄乎的迷霧,這是我在所有的錄音裡面都聽不到的效果,當然一分多鐘過去一陣強音後,自觀眾席爆出的掌聲與歡呼不是單用雷響可以比擬的。

下半場的拉赫曼尼諾夫,老實講多年來,我每次聽這首曲子總是進不到內容中心。就算是霍洛維茲的錄音我也像在聽李斯特的某些曲子一樣,只感覺到一堆高深莫測、天花亂綴的技巧。關於什麼拉氏在描述流亡的痛苦云云,to be frankly,除了第二樂章外,我真是完全感覺不到。或許就像拉氏本人自己提過的:「蕭邦已經在他的第二號奏鳴曲裡都表達完了,我沒啥好再說的。」所以基於種種原因,我當然也不會期待Hélène Grimaud能將之彈得多有深度。不過再怎麼說,如同拉氏其他的作品,這是一首技巧非常可觀的曲子,從開始如瀑布傾瀉跌落谷底似的大音響、快速精準的手指運動、柔媚充滿文藝片氣息的抒情樂段,與不時打雷般的氣勢,此曲的演奏者不但要右手能在鍵盤上飄逸靈動地遊走,同時左手也要能做出排山倒海的效果(真覺得自己在寫武俠小說)…。這些技巧Hélène Grimaud完全不缺乏,她再一次秀足了她在鍵盤上可收可放的功力,驚人的力道與漂亮多變的琴音征服了那一晚柏林的聽眾。不過樂曲的解讀與表現似乎是她不時的缺點,我不知道那是來自那「衝」的原動力,還是她選用較理性冷酷的態度來面對,致使許多樂句的層次與發展完全失去魅力,讓這首曲子更有些不知所云,當然她驚人的技巧蓋過了這項不足。

由觀眾震天價響的掌聲與瘋狂的歡呼,還有欲罷不能的四首安可曲(全是我叫不出名字的現代音樂),Hélène Grimaud這柏林一役是完全戰勝了。這一連串的巡迴宣傳演出(不曉得是否包括美國與日本),從我在網路上看到不少的評論似乎是相當成功的。不過,我並沒有買她的新專輯,因為我不認為我還能在這份錄音中找回現場音樂會的感動。另外那些評論中也有不少提出她在現場遠比錄音室精采的看法,我是絕對地讚同;光是在試聽蕭邦的第四樂章就有不少的出入。

現年35歲的Hélène Grimaud正值青壯年時期,演藝事業也開始攀上高峰。當我試圖去尋找她過去的檔案,網路上能看到關於她的生平介紹都只大略提提她師從何處,然而她自離開國立高等音樂院獨自前往美國之後這一大段,除了她鍾愛的狼之外幾乎沒什麼提及。今天的她在電視接受訪問,說的是滿口美國腔且充滿錯誤的法文(感覺她是直接從英文翻譯過來),英文似乎早已取代法文成為她的第一語言。她幼年的生活如何?為何她會在書裡說出「我一點也不思念我的童年」這種話?讓人不禁猜想她是否想極力忘掉在法國成長的不愉快?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Deutsche Grammophon的幫助下,Hélène Grimaud將成為新的鋼琴明星。不過這明星位置要如何坐得穩,Hélène Grimaud可能還需要再潛心學習,不然在比較傳統口味的樂迷與評論家眼中,她終究是:「哦!那個把鋼琴敲得很吵的女孩。」

5 comments:

JP said...

嘿嘿嘿 我上個月也又去聽她的演奏會噢
兩次 一次是Bartok的鋼琴協奏曲
另一次就是她新專輯的宣傳演奏會
一直要把心得寫出來 不過最近實在太忙了

偶有去要簽名噢 她本人很和善耶 還會跟樂迷哈拉有的沒的^^

Anonymous said...

這麼棒啊
那我下次也要去聽聽

我聽 Volodos時,下巴掉下來到現在都還合不起來 ^^",他那無懈可擊的技巧,真是一台完美的電腦...

但是我一點都不知道他想要告訴觀眾什麼?從貝多芬到史克里亞賓聽起來,完全一模一樣...無聊地很....

Sommerbaum said...

Volodos不知為何我從來對他沒產生過興趣,也許正如妳所說的吧!像電腦一樣精密與無情。

其實我這篇文章看起來是會覺得Hélène Grimaud不錯,因為我不覺得把她的缺點都寫出來有什麼意思。整場演奏會中我覺得蕭邦二號奏鳴曲是她彈得最用心也最下苦功的吧!不論是技巧還是樂曲的解讀上。拉氏二號憑良心說,她彈得挺沒頭沒腦的。琴音是很漂亮又驚人,但整個曲子的架構有些莫名其妙且不知所云,不過就如同我對這首曲子的感想,我不多說什麼。

Anonymous said...

她真的好可愛啊!看起來真是有點靈精哩。

Anonymous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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